(参与2013年10月17日讯)荥经1957—1958年的"反右"、"大跃进"和"大战钢铁"运动,已有童梓平先生的《反右运动50周年祭》和庹开荣先生的《关于大矿山办钢铁的回忆》二文从大的方面作了一些记载,我这里仅拣我们小学生参加过的几件小事来说说。
打麻雀
57年,上边突然号召"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开展"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县上成立了"除四害"指挥部,满街都张贴了标语口号和宣传画:说的是假如一只麻雀一天吃掉二钱粮食,全国N只麻雀一天就要消耗多少斤,一年就是多少吨;一年之内又要繁殖多少只麻雀,又要消耗多少吨粮,相当于一年多少亩地的产量,又等于多少人的口粮……。把麻雀列为"四害"之首,要像阶级敌人一样去消灭它。至于把麻雀与老鼠、苍蝇、蟑螂并列,是否科学,只要伟大统帅知道就可以了。
于是在县指挥部统一调动下,不分机关学校,不论城镇农村,倾巢出动,撒下"天罗地网"。老、幼、病、弱不能走动的就值守房屋周围,一见麻雀飞来就高声吆喝,手摇"响刷"(用竹竿把一头捶破成数片,一摇动就哗哗作响),不让他歇下来。其余能走动的人就自带干粮,分配到县城四周的山上。我们"二完小"的学生就分守离县城两公里的兰家山。一大清早,个个胸挂弹弓,手里敲着铁锅、盆子、锣鼓等能发声的东西,嘴上还要高声吆喝,排着浩荡的队伍,像出征的士兵。大家只觉得很开心,很好玩。到了目的地就各自去寻找目标,有爬树掏窝的,有灌木丛中扒鸟蛋的,有敲响器高声吼叫的,忙得不亦乐乎。
那些青年灭雀队员们更是大显威风。他们手里有集中起来的明火枪,配备了火药、铁砂子、手电筒,这山跑到那山。白天就大过枪瘾,提着一串串打死的鸟(当然不只是麻雀了,还有地麻雀、斑鸠、青鹳子、乌鸦、喜鹊、鹞鹰等,见啥打啥),到处搜寻。晚上就挨家挨户地屋檐下去掏麻雀窝。所到之处"倾巢之下无完卵",场面血腥。正在鼾睡的麻雀儿们自然都成了俘虏,被装进口袋,还不断地"姐儿姐儿"地哀叫着。也有些强悍的雀儿惊叫着,奋翅向茫茫夜空中逃去,以后的生死便不得而知了。勇敢的母麻雀竟然不服罪,为了保护自己的雏儿,还竖起羽毛,用利嘴去啄破抓它的手!"为有牺牲多壮志",我们的党委书记郭少忠就是在用砂枪瞄准麻雀时,一扣扳机,不料枪膛爆炸而失去了一只手,留下终身的光荣。
我们官田坝中央有些零星的树木,也被砍去了,说是"不给麻雀有歇脚之处"。指挥部的干部不断宣传:经专家论证,麻雀最长的飞行时间只有半小时,只要不让它歇下来,便可累死掉下。我是方脑壳,就是搞不懂:像我们这样的山区小县,周边就是山岭、森林,接着就是崇山峻岭,你在这里一吼闹,它要不了三分钟便飞向无人的地方去了,怎能累死呢?据我所知,那么多人吼了一个多星期,也没见掉下过一只麻雀,倒是所有吼的人都累憨了。
黎明,四周的山上:朱砂溪、五里山、车家坪、打锣坪、小坪山,都叮叮当当、乒乒乓乓,明火枪也东一枪、西一枪,以及人们尖起嗓子的吆喝声,响刷的哗哗声此起彼伏,绵亘不断,一直吼到傍晚。头两天还热闹,一个星期以后,嗓子全都吼哑了,其他响声也稀疏了。麻雀们也是头两天还起劲地飞逃,两天过后,连影子也见不到了。它们可不愿意"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找个清凉处去过与世无争的小康生活去了。
人造万斤高产田
自"反右"以后,农村的形势硬算得上翻天覆地。怎么不是呢?都人民公社化,公共食堂化,行动军事化,人人高度机械化了。无论干什么事都是吹牛吹得越大、越离谱就越革命,越光荣。谁要按老规矩办,保准给他戴上"右倾"的帽子,被斗得死去活来。
人造万斤田的地方,就在我们"二完小"(现严道中学)背后的那片田野上。先把上面那层活土(耕作层)挖开,再把下面的死硬土一块块传上来(足有二三米深),然后烧起一堆火,将死泥巴坨坨垒得像坟包那样进行薰烤。据说是经过薰烤过的死土就变成肥料。这样处理过的田也就变成亩产万斤的高产田了。搞得整个田坝"新坟"累累,就像现在修建楼房挖地基一样。这样以来,一亩田要付出多少劳动力,不说你也知道了。于是,调来各连(生产大队)的大批劳动力,不分昼夜,白攻加夜战地进行"突击"(当时无论干哪样农活都是军事术语)。提出的口号是"老人个个赛黄忠","妇女胜过穆桂英",我们小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被驱赶来背泥巴,扛柴火等。各个机关单位也轮流前来支援,有的帮薰土,有的就打老墙土。不管薰土还是打老墙土都叫积肥。公社(城关营)也轮番给各单位送去喜报,用大红纸写上"某单位为我城关营积肥几百万斤、几千万斤"(反正数字又不用钱买,随便写)。大家兴高采烈,敲锣打鼓,从街上游行送去,搞得好不热闹,好不革命啊!
当时似乎天天都有喜可报,各处都有出成果、"放卫星"的报道,连《人民日报》都在刊登:毛主席视察过的郫县红光人民公社水稻亩产八万斤!广西某地水稻亩产十三万斤!而且还附有照片,说谷穗的密度能托起婴儿,鸡蛋放上去也掉不下来。我们县烈士公社的党委书记黄某某与时俱进,灵机一动,把十几亩田的半黄熟的水稻硬搬来挤拢在一个田里,召集全县的干部去现场参观(等于是把那亩产13万斤的秘密传授推广)。
回头再来看秋播的稀株密植高产田:先把整平培细的田里再铺一层筛子筛过的老墙土,然后在上面密密实实地撒一层麦种,再在上面盖一层灰肥。这样的播法连外行都晓得是在乱搞。可是大家都不敢开腔(就像当年赵高牵出来一头鹿考验大家的智力一样)。我们上院子的一个老农民叫汪国泰,实在看得忍不住了,才说了"要不得"三个字,就被抓去扇耳光,挨口水,跪瓷瓦子,批斗了好几个晚上。
麦苗长出来了,就像牛毛一样细密柔软,不到五寸高就全部倒成一片毡。
六合公社在大坝子中间用好几床晒垫树了块标语牌,上写:"百亩万斤坝",过了几十年才有人恍然大悟道:"一百亩产一万斤,一亩才一百斤啊!"
打夜工
同样是那片土地,差不多一样的人口,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后,每家每户在田地(人均近半亩)里干活的时间,一年两季加起来,最多不到一个月。可是,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超英赶美"的大跃进年代,出早工,打夜工,大年初一也不停,说是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三百六十天都忙不完。大家都在向上头作秀,向上头表明:我对革命工作是抓得紧的,群众对共产主义的革命热情是高涨的,大家的阶级觉悟是很高的。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了。"要算政治账嘛,咋个能计较那点经济损失呢?"这是他们当年的"铁逻辑"。
打夜工用来翻土薰土,除了人累点外,都还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可是在抢收水稻、玉米的大忙季节也这样乱干,就未免疯过了头!可是,如果当时谁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非查你祖宗三代的政治背景不可。
我参加打谷子的那天晚上,估计有百来个人下田,分成六架拌桶,其中抽调30个人(我是其中一个)打火把照明。由于火把照明范围有限,不少人仍然只有摸索着干。割稻子的人割不干净,拌的人拌不铁实,再加上背运的人过沟沟上坎坎看不清楚,摔倒了,谷子撒满一地也拣不起来。可怜半年的辛苦劳作成果,就这样天一半地一半地给抛撒了。此外,在挖红苕、挖花生时都打过夜工,都干过收一半丢一半的事。草民只敢在背后长吁短叹。
向空中要粮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在那个树立绝对权威,崇尚个人迷信的年代,什么违背客观规律、破坏自然法则的事都敢想敢干,应运而生。"向空中要粮"就是那个时候的又一伟大创举。地里庄稼不好好种,却去路边树上玩广告花招:用箩筐装上土,插上红苕藤,吊在树丫上,几个月后就可以获得胜利果实(当然是想象中的)。连老师上课都要论证一番:红苕是一种很好的粮食作物,不择地,产量高,用途广,成本低。还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最爱吃红苕了,他老人家还建议"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以后的口粮供应中最好搭点红苕。为什么那么多好田好地不拿来规规矩矩种植,却偏要搞些歪门邪道呢?只因那时的"正常思维"就是:凡照常规做事就是右倾保守,就谨防飞来横祸,要敢出奇招怪术才是真革命。"你不多出些点子,咋个能在15年内超英赶美呢?"
所以,上头"向空中要粮"的指示一下达,下面山上坝头干都干不赢。我们官田坝村子里,烂背篼、旧篾筐、菜篮子、碳篼子,甚至沥米用的筲箕,旧挡笆都通通拿出来。本县的苕藤不够栽,又连夜赶到几百里外邛崃、蒲江、大邑、新津等地去调运。疯疯癫癫几天下来,村里村外,河边路旁,山凹坝上到处都吊满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筐子,好一道奇特的革命景观。可是几个月后,老天就是不给面子:除了装土较多的筐子真还长出了点根须,而大多数处于广告地位的筐子连土带苗都晾干了。当然,这运动也就顺理成章地胜利了。
在那以人为实验品的年代,什么叫劳民伤财、自欺欺人、得不偿失,是人,都眼明心亮,都深有体会。而今,后人只把它当笑谈,或笑谈都没有多少人记得了,有几个人会认真问一句"这究竟为什么?"
(作者当时为城关公社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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