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常青被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交通安全保卫分局于今年4月以涉嫌"非法集会罪"刑事拘留,后被北京市检察院批准逮捕而关在北京市第三看守所已经半年多了。在赵常青至今44岁的生命历程中,除了那些短期几天或十天半月被当局拘押不计外,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坐牢了。此前三次分别是:1989年6月因参与八九民主爱国运动而被关入秦城监狱半年;1998年因参加关中地区三线企业在当地的人大代表选举且获得单位职工广泛支持而被当局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判刑三年;2002年因呼吁平反六四、开启政治改革而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五年。
在我相识的朋友中,1989年至今24年来因为坚守良知与理想而被反复多次投入监狱者不在少数,如刘贤斌、陈西、陈卫、郭飞雄、张善光、罗茜等等,还有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原北京师范大学教师刘晓波先生。这些人以24年来的重复坐牢,写真着中国这片土地的人权灾难,控诉着这个所谓崛起国度的极权罪恶。他们身上演义出这个时代人性的光辉,刻画了这个侏儒时代中巨人的不屈抗争,他们用自己的牢狱生涯在捍卫这个时代的颜面,给后人回望、研究这个时代预留尊严与价值。
我初识赵常青先生是在2008年4月到西安参加党治国先生追悼会上,他当时出狱还不到半年,处在剥夺政治权利期间,无法找到工作,只能寄居于亲朋家中。记得认识的当天我们在一家宾馆中聊到凌晨。常青那慷慨激昂的陈词,意气风发的斗志,让人难以想象他是个刚刚坐牢五年出狱不久的人。看来监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被改造的痕迹,相反却更磨砺了他的意志。当晚他坐在沙发上聊天,但每每于言辞激愤之时,便奋而站起,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并常常挥舞右手,以表达自己疾恶如仇的激愤或"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楚。当天在交流中,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过往人生的一些经历。
从他谈话中,我了解到他出身在明末李自成养兵的著名的商洛山中,交通极其闭塞。他很小时父亲就过世了,这使他人生成长中倍尝艰辛。然而,这种自然条件的恶劣与家庭的不幸并没有压垮常青,他成为八十年代当地屈指可数的大学生。他在上陕西师范大学期间,适逢八九爱国民主运动,他毅然投身其中,成为陕西师大前往北京声援的骨干成员。当年6月初他回到西安筹备一些声援北京的事宜,当获悉6月3日晚至4日北京发生屠杀时,常青于5日就赶到了北京。当他在长安街调查屠杀情况时,被戒严部队抓住,遭到毒打致头破血流。常青跟我说,当他被戒严兵押着到劳动文化宫中一个临时关押地时,头上流下的鲜血和着雨水遮掩了眼脸,浸透了衣裤。当他过天安门金水桥时,凄迷的细雨使六月的北京居然象严冬一样让人感觉森冷,他脑中当时闪过历史上荆轲在易水边辞行时唱起的"风萧萧时易水寒,壮士一去时不复还",而深感自己可能与当年荆轲一样,此去难有生还可能。常青在监狱中所受的苦难注释了何谓九死一生,不过他以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
其实常青每次出狱都下决心不再入狱,但是,当他回到这个"崛起"、"强大"、"要创造模式"的现实中国时,他看到了太多的苦难。不仅那些倍受煎熬、压抑的思想者,那些被剥夺权利与尊严的民众,那些被拆迁得无家可归的城市发展下的弃民,那些失去土地流落在外的农民,那些深受司法枉判的冤民等等,他们的呻吟、痛苦、挣扎在时时敲打着他的心,使他寝食难安。这一切促使他一走出监狱就再次投身到改善人权与推动社会进步的洪流中。
常青如此反复的坐牢,有人怀疑他是否太激进?其实接触过常青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非常温和的人,是一个绝不以自己的恩怨情仇来评判是非对错的人。记得有一次他跟我私下交流时,曾说过:若说痛快,那重庆打黑除恶确实会给人一种痛快,但是社会的事可不是个痛快能解决的,法制必须超越于情感之上,就算真是黑恶,也得按照法律程序来处置,否则就是完全凭暴力来快意恩仇,那样世界就永远循环于丛林之中,当然最终吃亏的是天下百姓。可见赵常青对法制的尊重,对目的与程序的正义的坚守。也因此,赵常青是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他提防一切的暴力意识,甚至对暴力语言都非常警惕。
由于成长中的苦难,家庭亲情上的伤痛,使赵常青对家的意义有着特别的理解与渴望。他因反复入狱,使成家的努力与希望一再破灭。也由于常青的重情重义,使他内心有着放不下的一些情感。记得他跟我讲述在关中参加选举时,单位一个明大理识大义的女孩,在他急难之时,对他援手相助,将他一些关于民主选举的宣传材料收藏了起来而躲过了一次公安的搜查。就是此事,几年后常青出狱,当得知那个女孩已经离开单位而远嫁他乡时,常青仍不辞辛苦,千里奔波,前往当地表达感谢,并且事过十几年后每言及此,都禁不住感慨一番,甚至表示自己若不被关入大牢,必定会追求那个女孩,以求一生对她给予自己理解支持的回报。常青大学毕业后当然有过成家的机会,但遗憾的是皆因自己坐牢而被错过。就如前面他经常提及的这个帮助他的女孩,也只能成为人生的追忆。为了理想,他反复坐牢,直到43岁才在北京结婚成家。
常青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他信念的坚定与内心对人类爱的那种柔和形成一对极其复杂的矛盾,有时使他在生活上陷入窘境。可以说几十年来,常青一直生活于贫困之中。但是尽管如此,他到哪个朋友家中,总是想着掏尽身上的钱去买点东西,尤其如果那家有小孩,他就是不吃饭,也得省下点钱为孩子买点礼品。他对孩子的那种爱是天然的、纯朴的。到他自己终于在43岁喜得贵子后,使这种爱得到淋漓尽致地表露。每次他与朋友们聊起家事,总忘不了将自己孩子成长情况拿来陈述一通。他对孩子毫不掩饰的爱,使他视在家中照顾孩子为一种乐事。然而,他关注社会各种事态,尤其对社会大的人权事件更是忧急于心。当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与对孩子的关心发生矛盾时,他有时陷入难以协调的困境中。记得有一次他正关注一起强征土地压死农民事件,想为此写点评论时,他孩子小象在边上哭闹着要他抱出去玩,这使他无法安心打字。于是他一气之下将孩子的小手压在自己的大腿下,使孩子不能轻易乱动。当他忙过一阵后,他又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内心极为内疚不安,以致在网上呼我来专门聊起这件事,并且拿出笛子来吹了一曲忧伤的"送战友"以使自己心情得到平复,可见他在面对民族、社会大的关爱与对家庭孩子小的爱心上的矛盾纠结。
常青是个热情到有求必应的人。只要有人找他帮忙,哪怕他再力不能及,他也不会拒绝。这可能也是他多年来屡屡陷入困境的一种原因。由于这种热情,他对于只要自己接触到的公益性事务,都绝不会置身事外。于是北京近年来出现的各种人道救助、人道关怀,多有他的身影。许多失去自由的人权捍卫者都得到他的声援,他们的家属也多得到他的电话或直接上门关心。也因此常青近年来在北京经常处于被当局严控的范围,不日就听到他被喝茶、传唤、拘留、遣送回老家的消息。尽管如此,只要他还能走动,他就绝不会停止为中国民主、人权奔走的脚步。所以,去年以来北京网友的诸多聚餐交流,都有他详细整理的发言,使北京一度出现类似上世纪八十年代活跃的沙龙气氛。
由于常青的热情、善良与平和的性格,决定了他是一个温和的改良主义者。他对中共党内开明的领袖人物如胡耀邦、赵紫阳、习仲勋、朱厚泽乃至温家宝等人有很高评价,对体制内改革力量在中国和平转型中担起重任有着深切期待。因此他对中共新领导集团抱着许多近似天真的幻想,对于他们的言词中的一些关于法制、反腐、改革等现代文明话语有着过度解读。在这种情况下,随着新领导集团发出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呼声时,他自然就想到以"要求官员公布财产"来呼应,于是在饭局上与几个有共识的朋友即兴举牌,以表达民间对反腐的诉求,结果却招致了第四度入狱的厄运。
抓捕常青的4月17日我正在桂北乡下办事,没能在线及时了解他的情况。当我第二天从网络看到消息时,颇感震惊!因为一个温和到如常青者都被反复抓捕,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和平转型的希望可言?后来我从网络上看到,常青被带走前匆忙给朋友的留言就是"请照顾好我的孩子!"看来常青对局势的险恶也是有充分预估的。
一个如常青这样温和、理性、负责任和尊重法律的人,一个如常青这样坚定追求民主、宪政、自由、人权、尊严的人,居然如此频繁地被关到监狱中,那这个社会肯定不是一个正常社会,更不是一个文明和法治的社会。这样的社会,监狱难道真能禁锁住常青们的理想与追求?真能阻止人类民主法治文明前进的车轮吗?不管有没有人相信,反正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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